阿巴斯的主要贡献是,尝试在电影观念上探索电影本质与电影边界。他将电影作为一种艺术装置,反身思考电影的纪录特性与媒介特性。在此基础上,他还在电影视听呈现、剧作结构、尤其是电影与观众的关系等多重意义上,进行了自我指涉。这些当然都是特别符合戈达尔口味的做法。
阿巴斯的影史地位之尊崇自然毋庸置疑。某些时候,他甚至能约等于伊朗电影。
布勒哲尔的绘画经常被批判理论家们拿去论证所谓“历史的去中心化”观念。他的画面构成并没有文艺复兴以来绘画界强调的视觉中心。其作品人物众多且各行其是,并不总朝着某个特定的目的共同行动。塔尔可夫斯基对《冬季猎人》的视觉形象的借用,主要是要将其用作回忆中的视觉元素。但阿巴斯在《24幅画面》中对《冬季猎人》的调用,却有着极为明确的“去中心化”意图。对此,最明显的表征就是,这部影片不仅消解了叙事这一电影中心元素,同时还在每幅画面的构成上,沿用了布勒哲尔的理念,消解了画面的视觉中心。
画面1从阿巴斯对这幅油画的动态处理开始:天空开始下雪,画面中的几所房屋开始冒出炊烟,树枝上有鸟儿飞起飞过,景深处有三头牛经过,前景处一只花狗跑到树根处撒了一泡尿……同时,搭配画面的音轨也有着细致的处理。观众可以听见鸟叫声、狗吠声、枪响声和柴火燃烧的声音……
黑白的雪景画面均具有极强的抽象性,鸟、牛、鹿等作为可辨认的动态元素基本仅有轮廓可供辨认,却与树木等元素共同构成了极富风格化的影像。
虽然这听起来有些像动图,但与粗糙的动图不同,阿巴斯的每幅活动影像都有着精细的声音设计。
那么这些“画面”究竟体现了何种电影观念呢?
首先,它们体现了阿巴斯酷爱的一种反思电影装置性的方法:提示画框的存在性。
最后,《24幅画面》还体现了阿巴斯运用电影的纪录本质进行的叙事。 以画面13为例:海滩边一群海鸟飞过,一声枪响后,一只海鸟中枪落在沙滩上;而它的伴侣(!)在尸体附近久久徘徊不肯离去,不一会儿,又有其它的海鸟围拢过来。这简直是一部犯罪片啊!
除此之外,其它不少画面也都有着类似的叙事。当然,这种叙事也来自于“活动照相”的纪录性和数字技术。但这种处理,实际上是对电影本体的探讨。
这甚至可以说是对“卢米埃尔-梅里埃”问题的直接回应——电影的纪录性与叙事性,究竟是什么关系?在这个场景中,里面的鸟儿都是后期用电脑拼贴上去的
其实,在影院观看这部电影的体验并不是特别好。我周围看跑的外国记者有不少,我自己也看睡了一会儿……不过每次在电影院睡着,我都会想起阿巴斯的一个采访(似乎来自于MK2的《樱桃的滋味》DVD花絮)。他说,现在这个世界这么乱,我的电影能让你在影院里获得宁静,能睡着一会儿,你应该感谢我(……!!!!)。
如他所愿我又在画面18中成功睡着了。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画面22,而当我最后看到画面24,简直要笑出声来。
这个画面的内容是窗边桌子上的一台电脑显示器,打开的视频剪辑软件里面正在逐帧播放《我们生活中最美好的年代》(The Best Years of Our Lives)的结尾。
显示器里,男女主角在拥吻,然后画面上出现“The End”。电脑旁是一个趴在桌上睡着的人。我们只能猜测,他是剪辑师?导演?还是影迷?
我觉得这个画面为这部电影做了堪称完美的总结。画框中的画框,电影中的电影,看电影的人,数字技术,以及……睡着的观众(这吐槽太狠,简直让我无法直视自己)。当这幅画面结束,片尾字幕升起,灯光亮起,全场热烈鼓掌。阿巴斯的儿子向观众挥手致意。
这就是阿巴斯最后的电影。
大师并没有给出某种金句式的回答,但是所有观众都看到了他的返璞归真、随心所欲与精妙思考。然后我们恍然想起,阿巴斯已经离世。
这时,我们知道,这个世界上,又少了一种电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