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一次日本导演三宅唱在上海引起躁动，是在去年 6 月的 System（上海的地下电子音乐俱乐部）。
因三宅唱随口提起的愿望——希望有一天可以在中国的 Club 看到 Hi’ Spec（独立音乐人，三宅唱大部分电影的配乐师）和 OMSB（说唱歌手，他们也是三宅唱的朋友，三宅唱曾拍摄以他们为主角的纪录片《驾驶舱》）演出，他们被邀请在 System 复刻《你的鸟儿会唱歌》里石桥静河在 Club 起舞的场景，三宅唱也来到现场和年轻人一起跳舞。
那天，System 变成了电影里的蓝色世界。
时过境迁，三个月前，为上海多元的亚文化社群提供容身之所的 System，在一场告别派对后宣布关闭。
三宅唱的目光，一直聚焦在有些边缘、不起眼的人身上，他们犹疑、焦虑，主动或被动地和主流社会保持着一点距离 —— 初入社会的高中生在北海道厚厚的大雪里奔跑（《无用的人》）；工作和生活陷入瓶颈的中年演员偶然穿越回了高中时代（《回放》）；迷惘的年轻人喝酒散步到黎明（《你的鸟儿会唱歌》）；听障拳击手长久地望着荒川的河水（《惠子，凝视》）……他们的生活自然流淌，偶尔迎来麻烦，又相互靠近取暖。
电影里的人们在社会时空里漂浮，以自己的方式活下去。电影外，属于普通人的空间和时间起起落落，我们也总觉得“卡卡的”，总要开始寻找新的去处。或许这种映照，也是三宅唱受到中国年轻人喜欢的原因。
三宅唱去年的新作《黎明的一切》终于在今天（4月18日）于国内上映。我们在影院见到了再访上海的三宅唱。他戴着熟悉的圆冷帽，刚结束上一场媒体采访，见到我立刻礼貌地鞠躬打招呼，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眯成一条小缝。
几乎每天他都要在点映前接受数场采访，每场间隔10分钟，他不觉得疲惫，跟我说自己很享受这些。听到每个问题之后，他时不时闭上眼开始沉思，希望想出一个最负责的答案。
一年来一次上海，日本导演里最会说沪语（不是）的三宅唱，走上台前，跟观众打招呼：“打噶好”。
文｜海拉鲁大鹿
编辑｜Sharon
《黎明的一切》改编自濑尾麻衣子的同名小说，故事里，受经前综合征（PMS，Premenstrual syndrome）困扰的藤泽美纱，和患有惊恐障碍的山添孝俊在一家名为“栗田科学”的公司里相遇，他们识别出了彼此身上受困之处，开始了一段“非恋爱”的，相互影响、相互帮助的关系。
三宅唱并不想定义两位主角，而是将他们描述成“普通人”：“虽然每个人都不同，但我并不觉得他们是特别极端或者例外的存在，因为几乎不会存在完全没有任何烦恼或困扰的年轻人。虽然‘普通’这个词听起来有点笼统，但他们确实是非常‘普通’的形象。”
藤泽是那个想对所有人都保持友善的热心肠，所以常常给大家带面包和甜点，就连去神社祈福都会额外多买一些护身符，随时送给有需要的人。因为 PMS，她会在经期到来之前出现情绪失控而突然说出伤人的话来，又常常在事后苦于如何跟人道歉。
而山添，因为惊恐障碍，更加回避社交。他恐惧现身于任何公共场所，譬如坐电车、理发店，一般不会参加公司的聚餐，一开始也并不喜欢这份工作。对于藤泽的靠近，他下意识地想要回避，拒绝了她送来的生奶油面包和她的闲置自行车。
三宅唱眼中，很多人应该都会觉得，“我身边也有像这部电影里的角色那样的朋友”。对身心障碍人士最不带偏见的呈现，或许就是从不特殊化他们。
《黎明的一切》剧照
在影片的前半段，藤泽和山添并不完全了解对方身上的问题，带有一些我们也常常会对精神疾病出现的普遍误解，所以只是微微伸出手触碰对方敏感的触角。
当藤泽意外发现了山添服用的药物，主动提起要一起加油时，山添当即的反应是拒绝被归为同类：“我们的问题完全不同。”这时候他依然对 PMS 的概念很模糊。
或许是因为焦虑，山添是一个经常研究疾病的人。可以想见他花了很多时间来了解自己的病症，在网络上搜寻信息，所以才会在和医生见面时询问自己看到的“行为疗法”是否可能有效，也会在知道藤泽的病之后，向医生借书学习了解 PMS。
两人想要互相帮助的心情开始于一些笨拙的尝试，甚至帮倒忙。藤泽自告奋勇帮无法去理发店的山添剪头却剪坏了，让山添第一次发出爆笑。山添在以为藤泽的 PMS 即将发作时，把她叫到门口让她大口呼吸，“待在这里，自己生会儿气”。这些略显尴尬的试探，为影片提供了调剂的笑料，也是三宅唱第一次尝试加入更多的幽默戏份。
当他们的关系慢慢发生一些变化时，传统套路里的暧昧、恋爱并没有发生，观众心中预想的下一个画面与情节也没有出现。
最开始决定拍这部电影的时候，三宅唱和制片人都是因为“他们两个人不会变成恋人”才接的。在拍摄藤泽和山添一起在家看书、吃零食场景的时候，两人虽然共处一个空间，但并无眼神交流，只是互相做着自己的事，偶尔说几句话，甚至在藤泽说要回家时，山添也没有抬起头。正如三宅唱所说：“两位演员都确保了自己的表演不会产生暧昧感或恋人未满的感觉。”
“很多电影都在讲述社会中处于劣势的人以恋爱为契机获得人生幸福。但我认为这是一种狭隘的意识形态。我们的人生除了恋爱之外一定有别的维度，男女究竟能否用超越恋爱的方法，建立起幸福的关系？”
三宅唱在和滨口龙介的对谈中提到：“在这个‘希望什么都不发生’的人们的故事中，我们想尽量去抑制冲突和戏剧性的加剧，换句话说，我们需要处理的是观众‘希望发生什么’的欲望。”
《黎明的一切》剧照
在三宅唱心里，他一直都希望在每部作品中挑战不同的东西，把它们当作完全不同的电影来对待。但当其中的共性反复被观众们提及，自己在回看时，也会感觉到有某种共通的东西浮现出来。
“简单来说，十几岁、二十几岁时，我的心境和电影中那些角色是非常相似的。这一点毫无疑问。”
15年前，电影《无用的人（やくたたず）》把镜头对准了三个高中毕业生初入社会的尝试。他们在一家保安公司开始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，并没有正经地做成什么，也不知道该怎么做，似乎就只是在北海道过曝的雪地里“走来走去”，顺便把一些事情搞砸。
这是三宅唱的第一部长片作品。
那时，26岁的三宅唱刚从大学毕业不久，没有找工作，只想拍电影。一手担起导演、制片、编剧、摄影、剪辑的工作，完成了这部黑白影片的拍摄。
演员村上淳非常喜欢这部电影，主动邀约出演他的下一部影片，给三宅唱带来了拍摄第二部长片《回放》的契机。
《无用的人》所拍的札幌，是三宅唱的家乡。高中毕业后，他离家来到东京的一桥大学读社会学，与此同时，还在映画美学校修读电影课程。
三宅唱早年拍过公司的宣传片、电视台的小节目，但“说实话，不怎么开心”，那时候他意识到，“自己果然还是喜欢电影啊”。“在各种影像形式中，我真正热爱的还是电影”，在二十多岁的那段时间里，三宅唱逐渐明确了这种想法。
《黎明的一切》片场，三宅唱和山添的饰演者松村北斗
虽然自己算是接受了所谓“好的教育”，上了不错的大学，身边的同学们也都进了很棒的公司，成为了出色的白领，但他“完全不觉得自己想变成那样的人”。
“可是话又说回来，我也不是那种会突然变成不良少年、到处闹事的类型。”他形容自己是个“中途半端”的人。这个日语单词，直译过来是“不彻底、未完成”的意思，而在他的语境中，可能更接近于夹在中间、不上不下的意思。
“我并不是完全的‘局外人’（アウトサイダー，Outsider），但也不是社会所期待的那种标准的上班族，或者说某种意义上的精英。我一直觉得，自己就是处在这两者之间的某种存在。”
三宅唱觉得自己和电影中角色相近的地方也在于此：并不以一种强烈、明显的方式去抵抗，而更接近于一种“无声的、安静的反抗”，“这贯穿在我的电影之中，和我个人的性格有些相似，同时也是我希望成为的理想状态”。
《你的鸟儿会唱歌》剧照
这让人想起《你的鸟儿会唱歌》里三个函馆的年轻人，他们都困于自己人生的问题，在这个节点上产生交集，一起出去玩，在 Club 跳舞，一直喝酒到天明。
难解的三人关系之外，影片最后的一场群戏，出现过的角色纷纷从酒吧走出来，天色变亮的时分，“还不想回家”的人有的是因为热烈的爱情，有的是为事业的挣扎——这或许是三宅唱最想拍的东西，一种模模糊糊的社会情绪之下的普通大众。
直到天亮仍不回家，或许是一种最脆弱的叛逆。这种微弱的抵抗，与日本社会的情绪密不可分。作为生于八零年代，长于九五、零零的一代，三宅唱觉得对自己这代人来说，“本应是对手的世界已经破灭了”。所谓的对手，指的是带有父权色彩的宏大叙事。
在前年十年导演历程电影展的采访上，他说：“所以我这一代人并不是很认同朋克音乐人式的，与对手针锋相对的反抗方式。而是选择用更被动的、近乎是躺平的方式去反抗。”
相比上一代，这一代人是以宏大叙事的不可靠性为前提而生活的。批评家宇野长宽指出，在2001年前后，人们已经无法相信可以从历史、国家等宏大叙事中寻找傍身依据。“社会不会为我们做什么”渐渐变成共识，而人们需要面对的，是如何在这个前提下活下去的问题。
三宅唱人生中的第一部短片，正拍摄于 1999 年（《1999》）。它也诞生于 15 岁那年一个迂回的抵抗：“因为不想在文化祭上演老师导的戏，所以就提出拿短片交差。当时在老师眼里也算半个不良，于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同意让我拍了。”
在三宅唱身上，很容易见到一种对“人”本身的关怀和尊重。在这个共同价值大规模垮塌、失效的年代，这种人本主义显得温柔而珍贵。
延续前作《惠子，凝视》，《黎明的一切》也使用 16mm 胶片进行拍摄。在映后谈上，导演表示用胶片其实有很多方面的原因，最简单的一个原因是，他觉得我们所处的世界实在太高清化了。
但在《惠子，凝视》时，选用胶片拍摄的首要原因并不是视觉效果，而是人。因为拳击题材对于演员而言，是非常大的消耗。如果使用胶片拍摄，拍摄次数会受到限制，不能犯错，也不能随便重拍，所有工作人员反而能更有热情、更集中注意力。他不希望因为数码可以反复重来，让演员心力交瘁地一直演。
三宅唱希望自己的团队也是像《黎明的一切》里的栗田科学那样的群体。
在原作中，这家公司叫“栗田金属”。三宅唱改编时，把这家公司变成了一家制作天文工具包（学生使用的望远镜、显微镜等）的公司，在影片中加入了天文元素。
大家会在车间组装、包装产品，然后在天色变黑的时候在办公室完成事务性工作。虽然员工只有 6 个人，每个人来到公司的时候，都会被数声“你回来啦”迎接。藤泽和山添在其中没有被区别对待，也没有特殊照顾，在他们突然发作时，大家会关切而冷静地处理。
三宅唱也希望片场是这样一个温暖的地方：“在日本我听过很多类似的事情，哪位演员在片场倒下了，受伤了，被抬上了救护车，真的很艰难。明明大家是因为喜欢才选择这份工作的，如果因为拍电影被送上救护车，那也太糟糕了。”
所以在开拍前，他还让大家接受了团队建设的培训。
在这样的氛围之下拍出来的影像里，你可以感受到他想要善待每一个人的心。
《黎明的一切》不想让人觉得哪个角色是不重要的，在看似“不重要”的情节里，每个角色露出他们的侧脸，让观众得以想象他们在电影之外的人生。
员工的孩子来栗田科学拍摄纪录片，他们煞有介事地设置机位，依照采访大纲提问。这里的成年人们并不会因为他们是小孩而不尊重他们，而是正襟危坐地认真回答他们的每一个问题，把他们在做的事当作很重要的事情来看待。
《黎明的一切》剧照
定期相聚的“遗属互助会”，交代了栗田科学的社长与山添的前上司辻本之间的联系——他们都曾失去最亲近的家人，因互助会而结识，这恐怕也是山添因惊恐障碍无法在前司继续工作后，得以来到栗田科学的原因。
但三宅唱并不采用直接的叙述方式告诉你这一切，关于两人如何相识，他完全没有拍，只是通过一场遗属的聚会，在每个人的“自我介绍”发言里，透露简单的信息，让观众推理出以上需要长篇大论的来龙去脉。紧接着，用互助会成员们一起打乒乓球这场戏冲淡太过凝重的情绪。
群像是这部电影中很重要的一部分。团队甚至一度制作了一个群像剧版，让其他的角色戏份更多，但是如果这样，两个小时根本无法结束，于是作罢。
在提到群像这个角度时，三宅唱听到提问后频频点头：“电影中的两位主人公，他们所面临的困境，就是在这个社会中无法顺利工作。这不仅仅是他们个人的问题，更是需要从社会的角度来审视的。大家能这样（从群像的角度）理解这部电影，我感到非常高兴。”
影片的最后，在“移动天文馆”里面，藤泽的同学、给藤泽介绍工作的职业顾问、山添的前同事们，都接受了邀请前来参观，几乎所有在影片里总是被认为“镶边”的小角色们，都聚在了一起，连女主在咖啡馆发传单邀请的服务员也不会被落下。
电影中有一幕是给“栗田科学”团队合影，事实也真的拍下了这张合影
三宅唱并不以给观众一个“爽点”或是合家欢结局为追求，角色们往往直到最后也没有获得某种成功或是蜕变，但只有平凡的日常永远持续下去。
《黎明的一切》里，藤泽和山添两人到了最后，PMS 和惊恐障碍也没有改善。但他们都在各自的生活上做出了新的选择——藤泽选择回家乡陪妈妈康复，原本讨厌这份工作的山添则选择留在了栗田科学。
片尾名单出现时，镜头对准了栗田科学这座小小的平房，同事们在一扇扇窗户前出现，有的下楼在空地上打棒球，拍纪录片的孩子们也还在，山添打算骑自行车去便利店……随着字幕的滚动，栗田科学的故事还在如此继续着，就好像他们真的会一直在另一个时空继续这样生活着。
被问到对“卡住的年轻人”有什么建议的时候，三宅唱陷入了比之前更长的沉思。“因为真的每个人的处境都不一样嘛，所以如果只是说一些简单的话，我总觉得意义不大。”他想了想又笑起来，“是不是听起来有点太认真了呢？”
大约半分钟后，他想到了答案，每一次说“绝对”这个词的时候都很用力：
“这个世界，或者说人生，绝对不会在明天突然改变。所谓的’变化’，大概都是一点一点、几乎看不见地发生的，每天的变化都细微得难以察觉。但如果持续做某件事，等到一个月、一年、十年过去之后，就会发现’啊，变了啊’。
所以说，我非常理解那种‘想要尽快摆脱此刻’的心情，但必须接受的是，问题绝对不会在明天就立刻解决。不是说要放弃，而是说要相信事情会一点一点慢慢改变。我觉得这种信念会成为很大的力量。”
《黎明的一切》剧照
我问：“这种信念感，也是您想通过电影这个媒介来传达的东西吗？”
他说：“当走出电影院时，能够怀着‘明天也要加油’的心情，我觉得那是非常重要的事情。”
我在《黎明的一切》里也感受到了这种信念。PMS 和惊恐障碍是否治愈已经不再重要，重要的是，你可以相信他们已经有了足够的信心、经验和足够包容信任的外部环境，让他们可以带着 PMS 和惊恐障碍继续生活。
这也是我们每个总是搞砸、跌跌撞撞、情绪失控的普通人对世界的发问与渴求：一个可以包容我们的“不完美”的世界，可以存在吗？
如果粗暴地说世界上有两种电影，一种是直指社会的丑恶与阴暗面，揭露残酷的现实的，三宅唱属于另一种。他在看清这种现实之后，选择不夸张、不荒诞、不讽刺，捕捉在现实的阴影之下生存的真实的人的境况，用那些真实的踉跄触碰到更底层的结构性问题，再以善意轻轻拍打这些人的肩膀。
主角的困境背后的社会问题是显然的，但在栗田科学这个小小的乌托邦里，三宅唱用稍微有点超现实的“美好”，反复提醒我们，一个正常的社会原本的样子是什么样的，人类之间本该如何相处。
对于那些现实中稀缺的东西，三宅唱给了我们一点淡淡的希望。这在《惠子，凝视》里，是对手对输掉比赛的惠子尊敬的一个鞠躬，在《你的鸟儿会唱歌》里，是函馆的年轻人相互迈出的更近一步——不论结果如何，他们都最终说出了内心的倾向。
就好像在“移动天文馆”里，最后那一段来自社长已故弟弟的解说词（实际是三宅唱写的）：“感谢夜晚，我们能够想象黑暗之外的无限广阔……永远不会有同一个夜晚或同一个早晨……一天充满快乐，一天淹没悲伤，只要地球继续运动，它就会结束。然后，新的黎明将会到来。”
《黎明的一切》剧照
*特别鸣谢：翻译支持 陶雪伟